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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章:中国农村大地 干涸的民生伤口
  2013-07-25 14:12  

  伤口不是用来流泪的,它流出来的是血。

  泪也好,血也罢,都是水中的泪,水中的血。当饮水安全问题成为中国农村大地的伤口,它流出来的会是什么呢?一路走来,我无论在山区跋涉,还是在村口徘徊;无论在井口驻足,还是在阡陌穿越,我的观察与倾听,往往让我欲罢不能。我无法辨析农村大地的伤口具体流出了什么,只感觉这种黏稠得无法化开的物质里,有柔然,有坚硬;有绵长,有局促;有抽搐,有呐喊……

  呈现在岁月里的伤口,往往失去血色。

一瓶水和中国乡村教育

1

  大山里的孩子,他们有山泉一样清澈的眼睛,但是他们离山泉却很远。

  大山里的孩子,他们有湖水一样丰富的智慧,但是他们没有见过湖水。

  他们有石井、土井,浅井、深井。但是,十井九干。

  也许,他们拥有人间最多的水,那是在梦里。

  他们拥有用羸弱、单薄的肩膀磨得溜光的竹制的、木制的扁担,拥有沉甸甸的木桶和巨大的塑料桶,拥有挑水路上的打狼棍、铁锨和草鞋。他们拥有最多的,是嶙峋的乱石里一条条、一道道通往山下、深沟里、悬崖下、地下溶洞里的路,找水的路,挑水的路……

  “儿童是祖国的花朵”。当我们在城市里重温这句话的时候,我们丝毫不会怀疑它内在逻辑和内涵的可靠与真实。

  “让我们荡起双桨”。曾经——直至现在,它是一首充满诗意的中国儿歌的名字。容易让我们在第一时间,联想到碧波荡漾的公园,天真烂漫的笑脸。

  中国80%以上的儿童,在中国的乡村。

  在没有水的大山里,山里娃这样的“花朵”该如何开?他们肩头上的扁担,能一劈两半,变成大山里的双桨吗?

  在云南,我听到了一瓶水的故事。

  瓶子,就酱油瓶那么大的瓶;水,就酱油瓶里的酱油那么多的水。

  一瓶水,用城市居民家庭的普通水龙头灌装,大概不到两秒钟,而在大旱之年的云南乡村,得在大山里找几十分钟,甚至几个小时,甚或,一天。

  一瓶水,在城市居民眼里,大概没人会用价格来衡量,而在水资源匮乏的乡村,最高能卖到2元钱。换个算法,相当于城市居民家庭供水的水费上涨了230多倍。

  一瓶水,在某些乡村,可以让学校停课,学生失学,家庭崩溃……

  “一瓶水,也就三百到四百毫升,还不如我们到血站一次性卖血的量。我们去卖血,一次至少600毫升呢。”村民吴邦明说。

  吴邦明捋起袖子,让我看了他当年卖血时扎过的针眼,密密的,有好几个。当年他在江苏发达地区打工,年终拿不到工钱,只好缠着“血头”去卖血,层层盘剥后,最终落到自己手里的钱,除了购买江苏到贵州老家的火车硬座票,剩下的,勉强可以备点年货回家,这就算一个农民工一年一度的“衣锦还乡”了。

  人体内,90%以上的血液里,是水。鲜血和水的天平上,哪个轻?哪个重?我不知道,有多少城市居民,拿自己身体的鲜血,与水参照,做过数学意义的加减乘除。

  1992年8月的一个傍晚,贵州省独山县甲定乡的五年级小学生吴强国对爷爷吴邦明说:“爷爷,告诉你个事儿。”

  当时的吴邦明刚刚从7公里外的一个雨水坑里背来了半桶水,正在等待沉淀后沏茶。62岁的吴邦明已经等了2个多小时,他先是用一个柴火棍儿把泥浆里的小红虫子、草屑一根根地挑出来,然后把中午洗完锅的水倒进去。这样,桶里的水量就自然而然增加了不少。自从儿子和儿媳外出打工后,找水,就是他每天一半以上的“事业”,另一半,是照顾两个孙子。

  吴邦明教育孙子的口头禅是:“学习,要往死里学,将来考上学,远走高飞,去有水的地方。学费的事儿,你别发愁,爷爷身上,尽管有半身子的病,还有半身子的血呢,够读完小学。”

  文盲吴邦明对孙子的教育,倾心,倾力。

  吴邦明老人所在的独山县,是布依族、苗族、水族和壮族聚居地区,少数民族人口超过24万。悠久的历史文化造就了独特的民族文化,特色鲜明的独山花灯是贵州南部花灯的发源地,是闻名遐迩的国家“花灯艺术之乡”。这里地处贵州最南端,与广西南丹县接壤,是贵州省和大西南进入两广的重要通道,素有“贵州南大门”、“西南门户”之称。

  但是,这里的大部分乡村都地处喀斯特地区,岩溶密布,境内地表河流稀缺,多年来,村民的饮水,主要是取用山坡上的季节性泉水和村寨附近的水井。我纵有三头六臂,也无法了解到20多年前小学生吴强国读五年级那阵全县的饮水困难数据,但是,我很清醒,旱情和饮水之困,在这样的大山里,历史和现实,往往是呼应的,当下的数据,更能反观到历史的纵深之处。在这里,我所掌握的近年干旱情况的有关数据,主要集中在2011年以后。2011年7月直至我采访之时,独山县持续晴热少雨天气,最高温度达33.6℃,降水量仅25.9毫米,与历年同期相比偏少274.5毫米,相当于正常年份的7.4%。全县农作物受灾面积30.01万亩,成灾面积19.15万亩,绝收面积9.41万亩。全县境内共有河流85条,因旱造成断流22条,山塘、水池干枯357口,水窖干枯4130口,水井干枯379口。城乡居民饮水出现不同程度困难。

  甲定乡就是全县人畜饮水最困难的村镇之一。“甲定定甲,饮水之困定甲天下”。甲定的一位山村教师给我幽默了一下。

  五年级小学生吴强国,是当年干旱肆扰下山区普通小学生中的一分子。

  20年前尚且如此不堪,如今又怎样呢?截至2010年9月,独山县90%以上学校仍然面临着巨大的饮水困难,城区学校、乡镇寄宿制学校旱情尤为突出。旱情,在每一所学校,像一张张干旱、冷酷的考卷。

  人是斗不过天的。近年来的饮水状况,尚且如此,那么,20年前的那个傍晚,吴强国要对爷爷说什么?

  吴邦明仿佛在倾听孙子的表达,而遐思,似乎已经飞得老远。

  吴强国见爷爷盯着半桶水出神,再一次小心翼翼地提醒:“爷爷,告诉你个事儿,是我上学的事情。”

  吴邦明回过神来,问:“啥子事情?”

  “我们的班主任王老师,人家不干了,要走。”

  “走,走哪儿?走了,谁给你们上课?”吴邦明干瘦的眼睛瞪得溜圆。

  关于班主任王炳坤老师要离开学校南下打工的事儿,是下午班会上宣布的。师范学校毕业的王炳坤,在山村校园已经坚守了11年。学校一到三年级共有6个教学班,200多学生,大都来自附近的三个自然村。3名教师基本都是本地的,还有一名勤杂工老邵。老邵每天的任务是:找水、背水,然后给教师食堂做饭。那几年干旱,找水日益困难,老邵实在太累,进城打工去了。3名教师只好亲自“上阵”,轮流找水、做饭……每天凌晨5时,总有一名教师,把一个塑料桶塞进背篓里,走出校门,走进深山,走进深沟……

  下午的班会上,王炳坤几乎用哽咽的口气说:“同学们,我对不起你们,因为我要离开你们了……”

  “老师,您不能走。”

  “但是……”

  “老师,您不能丢下我们不管。”

  “但是,同学们……我,我已经决定了。深圳那边,一家公司,我的同学已经帮我联系过了。”

  王炳坤没有说具体的原因,但是同学们心里十分清楚:水,因为水。

  当场,许多同学都哭了。有些女同学把脑袋埋在臂弯里,哭得说不出话来。

  吴邦明老人静静地听完孙子的讲述,好久,他一句话都没说。

  吴邦明老人终于说话了:“孩子,你自己想不想上学?”

  “想。”

  “好!有你这句话就好。”老人说,“你如果因为老师要走,就不想上学,我就打死你。你知道吗?老师要走,就是因为水。为了将来能喝上水,你一定要上学。”

  “这个我懂,爷爷。可是……”

  夜深了,爷爷始终没有睡觉,蹲在炕上吸旱烟。浓浓的烟雾,像初秋天气从沟里升腾上来的大雾似的,呛得吴强国直流眼泪。凌晨的时候,爷爷把吴强国推醒来,说:“去,把厨房里那个酱油瓶拿来。”

  吴强国不知道爷爷要干啥,乖乖地把酱油瓶拿来了。

  爷爷拧开瓶盖儿,一扬手,“刷”的一声,黑色的酱油喷了一地。

  “爷爷,你为啥把酱油倒了。”

  “屁话!水都没有,还要酱油干啥?”

  爷爷把酱油瓶擦洗干净,盛了水,然后叮咛:“离上学的时间还早,赶紧起来,把咱村的孩子们都动员上,每人给王老师一瓶水。”

  所谓每人,其实也就十几个学生,大多数的学生,都集中在另外两个自然村里。

  “有些人家没水,咋办?”吴强国很担心。

  “告诉他们,谁家没水,到我这里来借。”

  “如果人家不来咱家借水呢?”

  “如果不来借水,你再告诉他们,借我家一瓶水,到时候只还半瓶就可以了。”

  还真有一家人,一口水都没有。是同村的四年级同学张俊其家。张俊其父亲外出打工,家里就剩下奶奶和体弱多病的母亲。张俊其拎着空瓶子求到吴邦明门上来了,说:“吴爷爷,我妈说了,先把你家的水借一瓶子,晚上我妈妈找到水了,再还您。”

  吴邦明说:“没问题,我说话算数,到时候让你妈还半瓶就可以了。”

  张俊其说:“我妈说了,为了让我上学,借您一瓶,到时候还您一瓶。”

  吴邦明再没有说什么,接过张俊其的瓶子,伸进水桶里。灌满了水,吴邦明告诉张俊其:“孩子,回头告诉你妈,爷爷这水,就不用还了。”

  天很快亮了。山村的羊肠小道上,已经有了找水、背水的农妇。其中,就有张俊其的母亲——一位32岁的普通妇女。

  这是星期一的早晨。这样的早晨,是要升国旗、奏国歌的。早已整理好行李的王炳坤老师,刚刚打开门,就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。

  十几个小学生,在他的宿舍门口站成一排,每个同学的手里,都拎着一个小瓶子,有酱油瓶、醋瓶……玻璃的、塑料的……

  一瓶水,一瓶水,又一瓶水……

  吴强国说:“报告老师,有了这十几瓶水,您就可以不去找水背水了,您就可以蒸一顿米饭了。”

  “老师,您别走了。我们每天给您一瓶水。”

  “老师,您还走吗?”

  “老师……求求您了!我们需要您。”

  面对这十几个“一瓶水”,34岁的青年教师王炳坤手足无措。

  一瓶水,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概念,一瓶水,是王炳坤老师面临的一道难题。

  教数学的王炳坤,该如何解这道难题。

  这道题,说简单,很简单;说复杂,很复杂。它不是来源于教材,王炳坤完全可以置之不理。面对这一瓶水,没有人会用职业道德、用良心这样的标尺来衡量一位山村教师的姿态。在一个没有水的世界里,王炳坤有一万个理由,选择自己的世界。

  最后,王炳坤终于答应不走了。

  不走,这是一种情怀,王炳坤是用情怀给了同学们一个答案。

  王炳坤的宿舍里有一个水缸。同学们列队,准备把瓶子里的水倒进王炳坤的水缸里。王炳坤拦住了,说:“同学们,我一个人,不能喝大家的水,你们把水倒进食堂里的水缸吧。”

  食堂里的水缸,早就空了,“哗——”,“哗——”,“哗——”十几瓶水倒进去了。

  王炳坤紧紧地拥抱着吴强国,半天,只说了一句话:“好好学习吧。”

  那天中午,3名教师用这十几瓶水,蒸了一锅米饭。

  第二天早上,这片土地上出现了亘古未有的一幕:在学校,在村子里,在山道上,来自各个自然村的学生们,身上除了书包,每人手上都多了一样东西——小瓶子。

  上学时,瓶子是满的;放学后,瓶子是空的……

2

  我保存着这样的采访记录,记录里,是山里娃的诉说。

  韦娇兰(女,13岁,六年级,广西壮族自治区东兰县泗孟乡)

  我11岁那年,也就是2010年的夏天,干旱的天气好像没有尽头,附近的山泉早就没有水了,村里的叔叔阿姨们就到十几公里以外的深沟里找水、挑水。有时候,早上挑着担子、披着星星出门,晚上回来的时候,仍然披着星星。有些人家没有壮劳力,没水喝,就干挨着。

  我的爷爷就是在那阵子病倒在床上的。

  有一次放学回家,我看见爷爷的嘴一张一张的,很艰难的样子。我靠近床头,才听见爷爷一遍又一遍地说“水,水,水”。那时候爷爷已经不行了,睁开眼睛,好像要费好大的劲儿。看到爷爷渴成这样子,我非常伤心,就从厨房取了一个碗,出门借水。秦老师,您一定不知道,在我们这里,啥子都可以借,唯独水是不能借的,一来呢,家家户户本来就缺水;二来呢,有个说法,把水借给人家,就预示着顿顿缺水了。

  那天,我端着空碗,从村东到村西,从村南到村北,求爷爷告奶奶,张家给一小勺,李家给一小口,跑了好几家人,花费了近两个小时的时间,才借了一碗水。其实,我那阵子早已很渴了,嗓子里像冒烟一样,但是,想到病床上的爷爷,我一口都不敢喝。我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碗水,进了院子,我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,喊:“爷爷——”,到了床头,我又喊“爷爷——”。我听见爷爷回应了一声:“是水来了吗?”我说:“来了”。我赶紧把碗递到爷爷嘴边,发现爷爷紧紧闭着眼睛,牙齿也紧紧闭着,已经没有一点喘气的意思。我喊:“爷爷——爷爷——”爷爷像睡过去了,怎么也不醒。当时的我,不太懂事。

  我赶紧放下碗,跑到庄稼地里找到爸爸,我告诉爸爸:“爷爷昏过去了,喊不醒来了。”我看见爸爸怔了一会儿,抬头看着天,说:“你的爷爷,再也醒不过来了。”我才明白,我的爷爷已经死了。我当场号啕大哭,我的爷爷,他临死,也没有喝到人间的水。

  爷爷死了,下葬的时候,棺材里放了一碗水。

  爸爸说:“你爷爷上路的时候,不能老是渴着。”

  肖勤敏(男,12岁,五年级,贵州省瓮安县岚关乡)

  我从9岁开始,也就是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,就学会下山到7公里外的山沟里驮水了。一开始,是赶着家里的那匹瘦马,我和爸爸牵着马轮流驮水,爸爸驮一趟,大概3小时,我驮一趟,要比爸爸多一个多小时。

  我10岁那阵,家里撑不下去,爸爸妈妈就去广东打工了,家里就剩下了我、妹妹,还有爷爷、奶奶,从此,驮水的活儿,就全落在我一个人身上了。几个月后,养不起马了,爷爷就把马卖了。驮水变成了背水。我每次背一个大塑料桶,每次能背大概15公斤的水。

  我们这里的学校,每天上学是上午8点,我每周背水三次,所以每周有三次是迟到的,都是上午11点才能到校。但是,每周星期一早上我从来没有迟到过,因为那天早上是升国旗、奏国歌的时间,那是非常神圣的时刻,我是不能迟到的。由于经常迟到,我的学习成绩下降很厉害,经常挨老师批评。我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学生,学习上不去,太丢人了。妹妹那时上二年级,学习比我好,因为她身体太弱,不能背水,有时间学习,在这一点上,我非常羡慕我的妹妹,羡慕她体弱多病,我如果有病就好了,病得不能走路最好,这样,我就不能背水了,就有时间学习了,爸爸妈妈也就不得不待在家里,背水的事情就由爸爸来干了。可是,我偏偏就没有病。

  去年,我都11岁了,上小学五年级,仍然每周要到深沟里背水。背着,背着,我就想,要是有一只狼蹿出来就好了,把我吃了,就再也不用背水了。听长辈们说,20多年前,我们这大山里狼很多,动不动就蹿进院子叼小孩呢,听得我毛骨悚然。在驮水的日子里,我反而不怕狼了,巴不得狼来找我,吃了最好,吃不了,哪怕把我咬伤也行啊。伤了,就不背水了,就能腾出时间学习,成为一名好学生了。

  有一次我看中央台的新闻,有一家动物园的狼蹿进了市区,被击毙了,唉,这狼,为什么不蹿到我们这里来。

  李蕴丽(女,12岁,六年级,四川省会东县柏杉乡)

  长这么大,我浑身的伤疤,都是背水时留下的。

  我们村距离山下的那个泉眼大概有7公里。路不好走,全是乱石头。我8岁开始背水,当时背6公斤。9岁时能背11公斤,到去年,也就是我11岁的时候,我已经能背25公斤水了。我背的背篓越来越大,背篓里的塑料桶也越来越大。

  我第一次摔倒是8岁那阵,那时跟着爸爸下山背水。爸爸背大塑料桶,我背小塑料桶,返回的时候,要爬一个石头山,不小心摔倒了,塑料桶里的水,全洒了。膝盖部位鲜血直流,疼得我当场哭了。爸爸说:“哭啥子?唯独背水的路上,不能哭。眼泪,那是水做的。”说着,爸爸用眼睛扫了一眼山上,顺手捋了一把叶子像猫耳朵一样的植物,使劲一拧,就有草汁渗出来。爸爸把草汁涂在我的伤口上,又说:“记住了,背水路上摔跤,是常事儿,摔倒了,自己爬起来,继续把塑料桶盛满,继续爬山。”

  9岁以后,爸爸去成都打工,我单独背水,有一次,正爬山呢,一条蛇从草丛里蹿出来,吓得我一个趔趄,摔倒了,坡太陡,我一连打了三个滚儿,才被一块大石头挡住了,否则就从悬崖上掉下去了。背篓早就从我身上甩了出去。我爬起来,第一个反应就是把背篓扶起来,然而,我惊呆了,在不远处,塑料桶里的水在“哗哗哗”地外流,蛇并没有离开,而是抢喝背篓里的水。已经不仅仅是攻击我的那一条蛇了,是两条蛇,三条蛇……那一幕太恐怖了,我生下来第一次遇见蛇喝水的情景。它们个个都是三角蛇,有剧毒的。我听老人讲过,群蛇出动的时候,周围必然有站岗放哨的,吓得我赶紧又躲开了十多米远,这时,我才发现,我的膝盖、肩膀、脚背上,到处都是磕破的伤口,鲜血像蚯蚓一样在我身体上蠕动。我赶紧学爸爸当年的样子,找了一把“猫耳朵”草,用手掌搓了又搓,把草汁涂在了伤口上。

  我摔得最惨的一次是去年,快要过年了,家里的水缸必须得盛满水,然后才能过一个安稳年。每年这个时候,爸爸也就带着辛辛苦苦打工挣的血汗钱,回家一起过年。所以,水缸满了,也是迎接爸爸最好的方式。

  那天,我一连背了三趟水,第三趟的时候,终于坚持不住了,头昏眼花,天旋地转,感觉踩在云彩上似的。我坚持着,坚持着,终于,眼前一黑,就要倒下了,在倒下的那个瞬间,我是清醒的,于是顺势扑向路边的一个朽木桩子,为的是倒下的身子能与朽木桩子一起,给背篓以支撑。我伤哪里都不要紧,千万别把水洒了。那次,朽木桩子戳破了我的脸,膝盖上蹭破的皮儿都是一寸两寸的大口子。一分钟后,我醒过来。发现自己是跪着的,双手紧紧搂着朽木桩子。浑身疼得要命,但是我很庆幸,背篓保住了,水,保住了。

  幸好,回到家是晚上,夜幕下,谁也看不到我遍体鳞伤的样子,我悄悄进了厨房,把水倒进水缸里。

  赵德运(10岁,男,三年级,云南省大姚县石羊乡)

  我们村里没水喝,我们周围的村子都没有水喝。听大人们说,二十几年前,山脚下有泉眼,能挑到水。这几年泉眼都干了,就没挑的水了,大人们每天早上第一件事情,就是出门找水。我们几个村子里的孩子,都被大人们送到这里来上学,是寄宿的。

  我们每一个同学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衣柜,衣柜里放我们带来的衣服和米面。但是,这里的水也很紧张。我们每周回家一次,每次返校,都要带三件东西,第一件当然是书包,第二件,是装着大米的袋子,第三件,是水。每人带一塑料桶水,每桶水大概都是十四五公斤左右。这些水,一半上缴给学校的食堂,一半留给自己平时喝。

  就说说这个衣柜吧,衣柜是用来装衣服的,但是,我们的衣柜都变成水柜了,同学们都用来装水了,就是把盛水的塑料桶搁进去,衣服和米面什么的,都码在了衣柜顶部。水装在衣柜里,再加把锁,我们就放心了。在我们这里,同学们没人偷米偷面偷衣服,真的没有,但是都习惯了偷水,水桶如果不锁进衣柜,就会被偷走一些。有些同学上课时给老师请假,声称要上厕所,其实上厕所是假的,溜进宿舍偷水是真的。有一次,我感冒了,在宿舍上铺睡觉,亲眼看到一个二年级的同学溜进宿舍,迅速拧开另外一个同学的水桶盖儿,“咕嘟嘟”地喝了一气,连嘴都来不及擦,就转身跑了。我到现在都没有揭发这个二年级同学,否则,大家路上截住他,准把他打个半死,看他还再敢偷喝水?

  我为什么没有揭发他?有一个重要的原因,因为我也偷过别人的水。我从家里带来的水,泥浆太多,又苦又咸,喝起来硌牙。但是一年级同学严勇亮的水,泥浆很少,看着很馋人。于是,有次上体育课,我故意没有穿运动服,老师罚我返回宿舍取运动服。当时我高兴极了,老师终于中计了。我飞奔进宿舍,迅速拧开严勇亮的水桶盖,猛喝一气,啊!这水真爽口啊,我至少喝了有两大碗的量。我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多的水,肚子胀得像个大西瓜,走起路来,很难受。那天的体育课是跳高,我连走路都走不动了,还跳啥子高啊!老师问我怎么了,我就说昨晚睡觉,下铺的时候,腰被扭了。我很少撒谎,但不撒谎,怎么办呢?

  后来,老师也公开提倡大家把水桶锁进衣柜了。因为有一次,全校师生上山植树,校园里没有人了,等大家返校,才发现,有几个宿舍被村里人撬了。有两桶水被盗了。两桶水啊!两大锅水呢,够做几顿饭呢,等于一家人吃两天呢,等于……贼还算有良心,偷走了水,把空桶留下了。假如把水桶也偷走,那咋办呀?

  那天,失去了水的一位二年级的女同学、一位四年级的男同学哭得死去活来。老师看不下去了,就号召同学们给二位同学捐水,于是,这个一碗,那个一杯,两个同学又有水喝了,但是,每一位捐了水的同学,就少了几口水。

  第二天,老师在校门口的墙上贴了一张标语一样的东西,是给村里人看的,上边写着:

  要爱护学生娃,他们是娘为祖国生的栋梁;要疼惜学生水,它是我们振兴祖国的希望。

一匹马和一个家庭的消逝

  人也好,牲口也罢,都有生命。

  有谁估摸过,人的命,牲口的命,到底哪个值钱?

  经济学早就告诉我们,所谓价值,取决于价值主体的有用性。在缺水、驮水的日子里,牲口所发挥的无可替代的作用——有用性,让我们看到了另一种客观存在的、符合现实逻辑的却又十分残酷的价值观。

  家长有时候这样教育孩子:“养你,不如养一头牲口。牲口,还能驮水呢。”

  村里人有时候如此调侃:“我家有三个孩子,两个是人,一个是驴。驴是老大,其他两个分别是老二和老三。”

  “牲口是一个家庭中最重要的劳动力。”38岁的彝族村主任李江对我说,“在我们这里,假如死了牲口,喝水就成了天大的事情,这个家庭就面临灭顶之灾。”

  2012年6月22日上午,我来到了云南省元谋县江边乡盐水井村的金马村。

  金马村原来叫他马嘎村,就地理位置而言,此地比较特殊。四川和云南大部分地方以金沙江为界,云南在金沙江以南,唯独江边乡、姜驿镇在金沙江以北,嵌进了四川境内,一如杏树枝头嫁接了一根梨树枝条儿。这里,距离当年红军巧渡金沙江的皎平渡口非常近,当年工农红军与蒋军鏖战的历史痕迹,随处可见。

  金马村之行,很不容易。我们的采访车到了波涛汹涌的金沙江畔,只能摆渡过江,摆渡船分客船与货船。到了对岸,我们的采访车也随即上岸了。然后再乘车,沿着陡峭的土山道,盘旋而上。山道像陡立的墙壁上缠绕的一条蜘蛛网,纤细、脆弱,给人随时断裂的感觉。山道靠悬崖一边,随处可见坍塌后的大坑和沟壑。这里距离江边集镇14公里,海拔1006米,周边5公里内没有水源,要获得人畜饮用水,最远的还要到十几里外的地方去取水,有的是肩膀扛,有的是用骡子驮,来回在4个小时以上。

  多年来,金马村的姑娘一茬茬长大了,一茬茬远嫁山外,一个都留不住。全村的光棍一茬茬有增无减,年龄最大的光棍48岁,许多男青年不得不离乡背井,给人家当上门女婿。上门女婿,就意味着是女方家的人了,你即便生一大帮崽子,也得随女方家的姓。全村人口,一年比一年少,人气没有了,活力没有了,有些人家的院子,早就人去院空,像一个个破烂不堪的古堡。

  座谈是在56岁的原彝族村主任杞鱼昌家里进行的,现任村主任就是李江。

  李江告诉我,毗邻的干海子村是金马村的一个自然村,由金马村管辖。干海子村的庹荣贵一家,已经在这个村消失了。

  是因为水,马死了。

  是因为马,人死了。

  是因为人,家没了。

  1998年腊月,当时59岁的庹德富用马驮水泥,想修一个水窖。马一天能驮三趟,一趟驮三袋水泥,每袋水泥50公斤。也就是说,那匹瘦弱的老马,每天要驮450公斤的量。

  李江说:“庹德富是个要强的人,他一家5口人,老婆和三个孩子,都被干旱搞怕了。借钱修水窖,那是保命呢。”

  路实在是太不好走了。那匹瘦马在驮水泥、水以及其他建材的时候,它似乎无怨无悔,但是,不知道是第几趟的时候,刚刚拐过一道弯,在一个稍稍平坦的地方,马迟疑了一下,不走了。背着一个大塑料水桶的庹德富回头一看,只见马气喘吁吁,和他一样浑身大汗淋漓。瘦马的眼睛似乎有些混浊,失去了往日的光泽。马先是把四肢稍微外撇,竭力做了一个支撑的动作,然后,身子开始慢慢地、慢慢地下沉,当肚皮、胸脯儿全部稳稳着地,马最后看了主人庹德富一眼,就脖子一歪,口吐白沫……

  马死了,用生命铸就一尊身负重荷的雕像。

  寒风刺骨,风中裹挟着尘土和沙砾,在空旷的大山里左冲右突。

  “从江边镇到干海子,要经过我们金马村。那天,庹德富跌跌撞撞地跑到金马村来找我,还没说话呢,就哭了。”李江说,“当时的庹德富老人,脸像晒干的白菜,皱纹都打卷了。庹德富是找我来帮忙的,我当时一看他那样子,就明白了。抄起一把铁锨,拎起绳子,喊了村里的几个人,就马上下山。”

  半道上,李江他们看到了死去的马。马的眼睛半闭着,没有完全合上。沉重的水泥压在马背上,像一个沉重的壳。腊月的天气里,马的尸体已经没有温度了。大家看着马,一时谁也不好说什么。

  有三种选择:就地掩埋;抬到江边镇卖掉;抬进村里剥皮吃掉。

  马肉是稀罕玩意儿,死马肉,好歹也能卖点钱的。

  庹德富一家辛苦一年,也难得品尝一回马肉,吃鲜肉,晾腊肉,怎么着一年也吃不完。

  但是庹德富却说:“马是死在这里的,就埋在这里吧。”

  有人提议:“老庹,要实际些,我们帮你抬回家吧。”言外之意,就是吃掉。

  “哇——”庹德富又哭了,说:“埋掉吧,吃马肉,我们全家下不了口。”

  就在路边埋了。像父母的坟一样,一个土包,在路边隆起。

  在家里,庹德富整整哭了一天。他50岁的老婆肖红美也陪着哭。

  庹德富当即一病不起,驮水的事,就落到了肖红美的肩上。第二天一早,肖红美就背着水桶出了村,回来的时候,夜幕已经降临。

  考虑到庹德富家的特殊情况,经村委会研究,决定动员村民义务提供马匹,义务投劳,帮助庹德富家修建起了水窖。

  2009年,在炕上瘫痪长达10年之久的庹德富,死了。

  李江说:“其实,庹德富是被气死的。”

  是水,让庹德富生了满肚子的气。如果不是水,他就不用苦思冥想修水窖,如果不是水,他心爱的马就不会死。

  李江,这个精瘦、干练,操着一口夹杂着地方口音的普通话的彝族干部,谈到水,谈到马与家庭的关系,谈到水与死亡,语气里充满了悲情的忧患。他说,缺水的日子,如果赶上下山的路被冲毁或者坍塌了,找水就成为全村人每天生活中的头等大事,找来的水,水质特别差,经常出现中毒的事情,累死、毒死的牲口不少。去年,村委会粗粗做过一个统计,全村累死马4匹、牛6头,渴死羊8只,光他岳母家就累死了一匹骡子,一头牛,马和牛死后,岳母病情加重,到现在还要输液。

  李江告诉我,有一家人的马在驮水的路上,终于撑不下去了,索性颠翻了水桶,撒蹄就跑,跑得无影无踪。

  有好几户人家的男主人,都像庹德富一样,倒在了炕上。

  庹德富死后不久,背了10年水的肖红美,也累倒在了炕上。

  从马倒下,到人倒下,像是连锁反应。最后的家庭重担,又落到了大女儿庹燕如的肩膀上。2009年,是中国西南地区大旱最较劲的时分,大多数的水窖基本成了干窟窿,庹德富家的水窖未能幸免,窖底,长满了瘦弱的茅草。

  全村的大多数姑娘早就远走高飞,去了有水的地方。但是25岁的大姑娘庹燕如却不能,当时,前川里、后坝上那些有水的地方,前来提亲的人络绎不绝,庹燕如迟迟不敢答应。严酷的现实早就摆在眼前:我离开了干海子,谁给家里背水?母亲由谁来伺候?两个上中学的弟弟,学业咋办?

  “在我们这里,姑娘长到25岁,就已经是稀罕了。”李江叹口气,“唉!越是被缺水整怕了的人家,孩子们往往最懂事。按常理,庹燕如20岁那阵就可以嫁出去了,但是……唉。”

  母亲的病始终没有好转。庹燕如最终横下决心:不外嫁了,嫁本村。

  庹燕如给男方提出的条件很简单:一要家里有驮水的牲口,二要对她母亲好。

  “狼多肉少”。光棍一大堆儿呢!庹燕如很快和本村一个小伙子结婚了。

  婚后的庹燕如,一半时间在小家庭里照顾公公婆婆,一半的时间,陷在娘家,照顾母亲和两个弟弟。连水都喝不上的日子,怎么上学?大弟弟高中没读完便外出打工。

  母亲又死了。两个弟弟,孤苦伶仃。

  “庹德富的老婆,是活活累死的,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婆子,背水背了十几年,铁人,也累成稀泥儿了。”李江感慨。

  有一天,19岁的大弟弟提出:“姐姐,咱家连牲口都没有,每天喝姐夫的牲口驮来的水,天长日久,不是个事儿。我不想在村里待了,我要去上门。”

  庹燕如紧紧咬着嘴唇,说:“好吧……对女方家不要太挑剔了,只要人家那地方,有水,就行。”

  娘家那头,就剩下了小弟弟。

  小弟弟成为庹家留在干海子的唯一一根独苗儿。独苗儿意味着什么,姐姐心里很清楚,弟弟心里也很清楚。说穿了,庹家传宗接代的重任,全在小弟弟这里了。

  两年以后,小弟弟也19岁了,提出:“姐姐……我……说出来,你不要怪怨我。”

  庹燕如呆呆地注视着这最后一个弟弟,她知道小弟弟要说什么。庹燕如的眼泪,扑簌簌地,像房檐上的雨水,一副抗旱保苗的样子。

  “姐姐,爹娘死后,你拉扯我和哥哥不容易,但是,我眼看着和村里的其他男人一样,最终只不过是一个光棍……”

  庹燕如用袖子擦干眼泪,决然地说:“不行!坚决不行。你哥哥已经走了,你再一走,咱庹家就……就……”庹燕如几乎是喊出来了,“你知道吗?你再一走,就家破人亡了。”

  “姐姐,我既然能说出来,我是想过好多遍、好多天了,我不是随便说的。道理,我都懂。”小弟弟说,“我的好姐姐,你为了这个家,牺牲了自己的一生,留在了村里,已经够冤的了。我再留在村里的话,我这一代算是给祖宗续上香火了,但是,打一辈子光棍,还有下一代吗?”

  邻居们也出动了,劝小弟弟:“别走了……别……全村那么多光棍呢,不止你一个。”

  姐夫也劝:“别走了,你一个人过不下去,就到我家来,咱一起过。”

  在一个月高星稀的夜晚,小弟弟义无反顾地离开了村庄。

  据说,小弟弟下山的时候,靠近一个坟堆儿,并绕了一圈。

  是那个坟堆儿,埋葬了这个家庭的一切。坟堆儿里,不是人,更不是祖宗,是那匹驮水的瘦马。

  至此,庹德富家曾经人丁兴旺的院子,在岁月中永远沉寂了,没落了。那里,是庹燕如曾经的娘家。“转娘家”这个古老的风俗,成为庹燕如心中永远的痛。岁月毫不留情地在这个院子里走过。屋子全部坍塌,矮墙成了残垣断壁,院子里杂草丛生,倒在墙角的门窗,散发着腐朽的气息。房后的那口水窖,堆积其中的瓦砾、柴火足有半米厚,偶有“吱吱吱”的叫声从里面传出来。

  是另一种生命成为这里的主角儿。不是人,是老鼠。

作者:   责编:胡亚利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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